分卷(11)
作者:
天在水 更新:2021-10-14 02:02 字数:4828
她把自己送到医院治疗,是不是很希望原来那部分人格回来?
酸胀的情绪在黑夜里发酵,鹿饮溪缩在被窝里,把自己弓成一只虾米。
就算自己会骂人、会咬人,不如原来那般柔弱听话,也不能这样明目张胆嫌弃吧。
菟丝花有什么好?
清纯柔弱只是曾经荧幕上的人设之一,她就没发现自己多出来很多优点吗?
比如,和她有共同话题,能理解所有医学相关的事情;比如,更开朗大方,会主动聊天调动氛围;再比如,性格更坚毅些,适应能力强,有什么小情绪也能很快疏解
鹿饮溪厚着脸皮,在心里一一列举自己的优点,坚定地认为现在的自己比菟丝花型人格好。
可万一那个败类就喜欢菟丝花呢?爱好这种事谁能说的准?
好比粉丝喜欢明星,很多时候只是喜欢那个人设,并不是喜欢真实的人物。
鹿饮溪愁肠百转,辗转到夜半,熬不过困意,才沉沉睡去。
第二天,吃早餐时,她和简清讲了叶公好龙的寓言故事。
简清听出了淡淡的嘲讽,没听明白她的意思。
有话直说。
鹿饮溪叹了一声气,摇头不语。
简清态度冷淡:爱说不说。
上班时,走到医院门口,简清领悟过来:现在的你,是更真实的你。是这个意思么?
鹿饮溪已经揭过了这茬,正捧着一杯奶茶喝,冷不丁没反应过来,懵懵懂懂问了句:什么?
简清:没什么
亏她琢磨了一早上
*
在医院,个体与情绪都变得很渺小,生死之外无大事,除了患者,无人会被照拂。
穿上白大褂,戴上口罩,剥去私人的情绪和情感,克制和冷静是唯一武装。
简清全身心投入工作,鹿饮溪跟着参加了早交班和教学查房后,被护士长喊去了钢琴室。
肿瘤二区右侧走廊尽头原本有一间杂物室,后来公益组织捐赠了一架钢琴,杂物室就变成了钢琴室。
每周都有江大的学生志愿者,或是医院的医护人员,过来弹琴给病人听。
音乐能安抚患者压抑的情绪。
最近学生在备考,没时间来,鹿饮溪就顶上了。
她恰好会弹几首简单的曲子。
时常有老人家坐在钢琴室的阳台晒太阳、听曲子。
鹿饮溪遇到了一对很乐观的老太太,一个姓赵,一个姓周。
赵老太太今年七十有二,是名退休的英语老师,患有肺癌,每次乐呵呵地来医院,化疗结束也是乐呵呵地回家;见到医护人员都是中气十足地打招呼,会从家里带好吃的分给大家,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:开心也是活,不开心也是活,还不如活得开心点,能活几天是几天。
很活泼的病人,生机勃勃的病人。
住院期间,丈夫、小孩从没来探望过,都是那个文静的周老太太陪床照顾。
周老太太年轻些,六十出头,是名退休的中学音乐老师,有时,她在室内弹《奇异恩典》,赵老太太就在外面晒太阳,拉着人唠嗑家长里短。
患者和家属对医生有天然的信任感,尤其是上了年纪的长辈,遇到了医生,好像就成了啰嗦的老小孩,爱拉着人絮叨家长里短。
经常有被带教指使去练习问病史的小实习生,落入长辈的魔爪中,不唠嗑个半小时停不下来。
鹿饮溪交际能力好,看到谁都能聊上几句,长相又清纯甜美,病区的医生护士都熟悉她,连带部分长期住院的患者,也爱拉着她唠嗑家长里短、介绍对象。
赵老太太一看到她就喜欢打开手机相册:闺女,喜欢啥样的?我侄儿的儿子在法院工作,今年28,家里两套房,长得那叫一表人才,你看看
鹿饮溪想陪老人家多聊聊天,没直接拒绝,看了眼老人家的手机,装嫩说:28岁?我才20呢,不行,差太多了。
赵老太嘿了一声:年龄大点才懂疼人呢,小的不会照顾人。又翻了翻相册,那你看看这个,小周老师侄女的儿子,今年22,也是读医的,还没耍朋友呢。
鹿饮溪:读医的?更不行,医生太忙了,不能陪我。
那你想找个什么样的?
我的要求不多。首先要人品过关;然后要长得顺眼,对我好,年龄差控制在七岁以内;性格嘛,要开朗热情,不能半天憋不出一句话;心胸要开阔,不能太小心眼;斯文谦逊,不要太霸道;如果喜欢看书,文学素养高一点,能和我互补,那就更好了
鹿饮溪一一列举,赵老太太努努嘴,眼神越发嫌弃,就差揪着她耳朵喊你这叫啥要求不多?
室内琴声戛然而止,钢琴边的周老太太扶着眼镜站起来:简医生,您来啦,是老赵的检查结果出来了吗?
结果今天下午出,我会进行评估,周老师,您下午有空来办公室找我一下。
阳台上的鹿饮溪,听见那道清冷的嗓音,瞬间噤声,看向简清。
简清转过头来,也看着她,目光冷淡。
第14章 情绪
*
截止到14点零时零分,简清已经有4个小时没和她说话了。
上午10点,简清提了一袋柑橘,到钢琴室找她。
鹿饮溪确信简清是来找她的,那袋柑橘也是给她的。
因为她前几天才说想吃小柑橘,一口一个的那种,她一口气可以吃三十个。
最后简清手里那袋柑橘却送给了周老太太,转身离开时,连声招呼都没和她打,只留了个清瘦的背影给她。
今天简清值二线班,中午没回家休息,值班护士订了饭,食堂直接送过来。
值班人员围在办公室吃饭,简清还会和别人简短地交流一两句,偏偏没搭理鹿饮溪,连个眼神交流都没有。
鹿饮溪埋头扒饭,时不时抬头看一眼简清。
简清话少,但和她的眼神交流不会少。
从前,她看向简清,简清总会默契地察觉到她的视线,转过头来,安静地凝视她。
一言不发,只是安静地对视,也能给予她一份独特的心安。
如今,她在故意冷落她。
应该是生气了
鹿饮溪隐约能猜到是因为自己那些话。
可,她为什么要在意自己的话?
不敢深思,也不愿深思。
如果决定要离开,那就应该克制住所有的好奇心和窥探欲,不要过分深究她的行为和动机。
越深究,越了解。
彼此的距离停在这里刚刚好,不需要更进一步。
就当她生气是因为自己这只金丝雀说了不该说的话,拂了她的颜面,而非因为什么更深层次的微妙情绪。
鹿饮溪低下头,轻轻叹了一声气。
她不愿深思,却想要安抚简清的情绪。
如同昨天,简清始终跟在她身畔,无言相伴,无言安抚。
午休时,简清趴在办公桌上小憩,鹿饮溪像一只做错了事的猫,乖巧地守在她身边,看着她睡觉,最后自己也打了几个哈欠,耍了个小心机,用食指勾住她的衣袖,趴在桌上陪.睡。
一觉醒来就到了14点整,离正式上班还有半个小时。
鹿饮溪身上披着自己的大衣外套。
简清坐在她身边,慢条斯理剥橘子。
她趴在桌上,没起来,嗅着柑橘的清香,盯着简清纤长白皙的十指,看个不停。
橘子剥了皮,橘瓣的白色筋络被简清摘得一干二净,像是剥了壳的鸡蛋,柔软又干净。
橘瓣送到唇边,红唇微启,滑入口腔。
细微的咀嚼声钻入耳畔,鹿饮溪盯着简清的红唇,情不自禁,跟着做了个吞咽的动作。
简清察觉到她醒来,垂下眼帘,冷飕飕的视线瞟过去。
鹿饮溪连忙从桌上爬起来,疾步走去开水间,倒了一大杯凉水,咕噜咕噜灌进胃里,浇灭脸上的热意和心底的燥意。
吃个橘子而已,为什么要盯着她挪不开视线?
灌了两大杯凉水,鹿饮溪走出开水间,回到办公室,已经不见简清的身影。
她的位置上多出了一盘剥好的柑橘。
橘瓣的白色筋络被摘得一干二净,整整齐齐摆在圆形塑料盘上。
一看就知道是谁剥的。
鹿饮溪洗了手,走过去,捏起一瓣送进嘴里,口腔绽开柑橘的冰凉清甜,脑海一遍遍回放简清坐在她身旁,垂眸认真剥橘子的模样。
心头既甜又涩。
像是踩在了一座浮空的玻璃桥上,吃了一颗糖,满心满眼都是甜的,不经意间低头一看,脚下是万丈深渊,再次开始提心吊胆。
*
14:30,医生、医学生、患者陆续涌入办公室,开始了新一轮的忙碌繁杂。
简清外出还没回来,鹿饮溪看见了门口徘徊的周老太太的身影。
她走出去打招呼:周老师。
周老师克制着焦急的情绪,问:小鹿医生,下午好,我想问一下老赵的检查出来了吗?
简清上午让她下午来办公室一趟,她一中午都没休息,一到上班的点,就跑来办公室蹲结果。
每隔一段时间,医生就要对肿瘤患者的治疗效果进行评估,根据检验检查结果,测量病灶的大小,作出疾病进展、疾病稳定、部分缓解、完全缓解的疗效评估。
鹿饮溪理解家属此时的焦躁,平静道:我帮您看一下。
她用简清的账号登录医生工作站,点开24床赵老太太的检验检查报告逐一查看。
江州附一医院前年上线了电子签名系统,病历文书全部电子化,所有诊疗流程实行闭环管理、无纸化管理,医生查房都不再拿着病历夹,而是直接随身携带iPad。
血常规、血生化、肿瘤标志物这些常规的检验结果已经出来了,但胸部CT还没出结果,闭环管理这边显示已经到了上级医师审核这一环,最多鹿饮溪凭借个人经验判断道,最多再过1个小时就能出报告。
还要再等一个小时啊周老师紧盯着电脑屏幕,目光焦灼不安,那,现在能看出是检查结果是好还是坏吗?
鹿饮溪看见肿瘤标志物检验单里,CEA、CA125这两个指标有明显的升高,犹豫了会儿,摇了摇头:不能,要以影像学结果为准,医生看片子才能看出病灶是变大还是变小。
这些天晚上,老赵一直睡不好,一直头晕、呕吐我就怕,怕是不是瘤转移到别的地方了两年了坚持两年了我怕接下来,接下来会有什么不好的结果
鹿饮溪微微一愣。
印象中,面前的老人家向来是优雅体面的形象,话不多,不像赵老太太那样热情活泼,永远对人客客气气,平静地陪伴治疗,陪伴检查。
竟会有如此惊慌的一面。
鹿饮溪看向电脑屏幕,看见检查那一栏里,除了胸部CT,简清还开了脑部MRI的影像检查。
是在怀疑脑部转移吗?
肺癌脑转移是晚期肺癌患者的常见情况,典型表现是头晕、头痛、喷射性呕吐。
鹿饮溪不敢表露太多的情绪,安慰老人家:周老师,一切要等全部检查结果出来了才知道,赵老师体能状态很好,心态也很积极,我们要对她有信心。
谢谢你,我待会再过来周老师勉强笑了一笑,垂着头离开。
鹿饮溪目送她步履蹒跚离开。
癌症折磨的不仅是患者,还有一整个家庭,尤其是患者身边最亲密的人。
医院可以看见很多的人情冷暖,世态炎凉,患难真情。
鹿饮溪想起自己曾去24床,练习问赵老太太的病史,结果被赵老太太拉着絮叨了好久的家长里短。
赵老太太说她自己是江州本地人,在邻市有一个二婚的丈夫和一个继子,生病以来,丈夫和继子从未来医院探望过,陪伴在身边只有几十年的老同事、老邻居周老师。所谓的爱情亲情,有时还不如一份真挚的邻里情谊。
她年轻时,父母长辈都在告诫她女人一定要结婚生子,这样老了生病了才有人陪、有保障。
殊不知,痴心父母古来多,孝顺儿孙谁见了?
*
简清从胸外科会诊回来,坐电梯时遇到了同班同学,现在在儿科工作的医生。
两人打了个招呼,简清盯着她口袋,问:还有糖么?
儿科医生口袋里常年放着糖果哄小孩,她们是全院脾气最好、最温柔的医生脾气不好的要么转了行,要么被患者家属砍了。
有啊。儿科医生笑着抓出一把糖果,看不出来,你居然喜欢吃奶糖,这是不是小年轻经常说的反差萌?我们科多得很,喜欢吃就经常过来坐坐。
简清矜持地道谢。
她才不喜欢吃糖。
乳臭未干的小屁孩才喜欢吃糖。
回到办公室,简清点开赵老太太的脑部MRI检查结果,清晰地看见了颞部的病灶。
她组下的医生一起凑过来看:脑转移了?
简清沉默了会儿,嗯了一声,说:她跟了我两年了
空气有些沉默,谁都不愿看见这个结果。
踏进了肿瘤科,不仅患者有了心理预期,医生护士也有自知之明,这里很难有治愈,更多的时候,只能见证一个个患者的缓慢挣扎,见证一个个患者的离去。
张跃低头道:是啊,她在我们这里治了两年了,前天还说要给我介绍媳妇呢。
魏明明有些沮丧:唉,感觉我们谁都救不了
赵文倩给她指了指墙上的红色标语:看到没,有时去治愈,常常是帮助,总是在安慰,这就是肿瘤科。
张跃:她家里人也够狠,一次都没来看过。
赵文倩:我妈还总催我结婚生小孩,说老了才有人养,啧,婚姻不见得就是避风港,不如跟朋友关系搞好点,关键时候说不定能捞我一把。
简清摇头:还不如多赚点钱。
抗风险能力只能自我给予,不能寄托在任何一段人情关系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