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见雪来 第29节
作者:
杨溯 更新:2022-08-14 22:12 字数:4871
桑持玉带他回洞府,把他放在石床上,蹲下身在地上横七竖八的瓶瓶罐罐里翻找。江雪芽迅速把铁门阖上,放上门闩。
好不容易找到一瓶,桑持玉拔了塞子,蹲在苏如晦跟前问:“服几粒?”
江雪芽没想到苏如晦这小子这时候出现,简直不要命。她翻了个白眼,把一整瓶倒进苏如晦嘴里。
“怒血灵丹能激发人的潜力,正常人只能吃一颗,不过他这情形,吃两瓶都不够。约莫延捱个一时半刻吧,还是得死。死之前五感会逐渐退化,五感尽失则神仙难救。”江雪芽丢了瓶子,“苏如晦,你回来找死?不早说,我给你一个痛快的。”
服了灵丹,手脚果然有点儿力气了。苏如晦缓过劲儿来,问:“师姐,你有路子吧?”
“有,桑持玉不肯走,他说他要带着你去杀澹台净。”
苏如晦有点儿懵,杀澹台净带着他做什么?等等,桑持玉到底和澹台净结了什么仇怨,竟然闹到这不死不休的地步?可惜纵然有诸多疑问,这时候也没时间问。苏如晦推了推桑持玉的肩膀,道:“看在我快死的份儿上,这回听我一次吧,跟着我师姐走。”
桑持玉的目光凄凉又沉郁,哑声问:“当真活不成了么?”
“怎么,”苏如晦问,“你想要我活?你要是想,我就死乞白赖活一活。”
他痞痞地笑,一副小流氓的样子。洞府里一片漆黑,可桑持玉目力好,看得清苏如晦的笑容。桑持玉从没见过像苏如晦这样顽劣的人,明明死到临头,还是如此玩世不恭。他不怕死么?桑持玉心里充满悲哀,他真的知道“死”意味着什么么?
“死”意味着别离,意味着今生此世,他们真的再也无法重逢。
江雪芽道:“要不然咱仨一起?桑持玉背人,我开路。”
“我得留下来挡人,否则你们走不成。”苏如晦摇头,“桑持玉,快走,听话。”
苏如晦再次推他,力气太小了,压根没推动。眼前的人一动不动,磐石一般分毫不挪。
“苏如晦,你以前总是想让我进仙人洞陪你。”桑持玉的声音哑得像裹了沙子,“现在我进来了,我陪你。”
他们听见脚步声了,铁靴踏地,步声犹如擂鼓。外面火把云集,照亮了仙人洞前的密密山林。火把的亮光让洞府里亮堂了一瞬,就着那一点微弱的光,苏如晦看清了桑持玉的脸庞。他的目光凄凉又哀伤,像盛满了凄冷的雪,雪在融化,化成晶莹的泪珠滚落他的脸颊。
苏如晦怔住了。
他看见桑持玉在哭泣,为他而哭泣。
这小子不是最讨厌他了么?每回目光落在桑持玉身上,系统就告诉苏如晦:此人平生最厌恶苏如晦和狗。要不是系统这句提示,他岂能认出苏玉就是桑持玉?他一直在想,从上辈子想到刚刚,桑持玉为什么讨厌他?
现在他好像明白了。
他摸了摸桑持玉的脸庞,冰凉的泪水砸在他指尖。能得桑持玉为他哭,苏如晦忽然觉得死一次也没啥大不了。
“玉儿,”他附耳在桑持玉耳边,鼻息洒在桑持玉耳畔,“你哭起来好漂亮呀。”
他感觉到身下的人僵住了,他笑了几声,道:“以后没法儿照顾你了,我有个宝贝儿子,叫江却邪,今后余生让他替我照顾你,好不好?”
桑持玉眸子蓦然一缩,一模一样的话儿,那叫江却邪的傀儡也说过。是他二人本性下流,还是他们俩根本就是同一个人?五年昏昏沉沉,恰在今晚突然复苏。电光火石间,桑持玉明白了什么,不可置信地一寸寸抬起眼眸。他无法想象,苏如晦是怎么做到的?一个人,两具肉身,来回转换,这可能么?
不可能。可如果是苏如晦,就可能。
因为他是神机鬼藏的创始人,超一品肉傀儡的掌握者,是这天下独一无二的天纵奇才。
枪炮轰击铁门,撞出一个个凸起的圆洞。外面在破门了,苏如晦断然道:“师姐,带他走!”
江雪芽拉起桑持玉,拽着他离开。临去的最后一刻,桑持玉还怔怔地看向苏如晦,满脸不敢相信。苏如晦挥了挥手,报以他闲适的笑容。桑持玉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拐角,苏如晦把目光转向门洞那边。十息的时间不到,铁门被军士撞破,轰然一声倒地,溅起一地尘灰。
军士们鱼贯而入,火把照亮洞府。澹台净跨进门洞,踩着凹凸不平的铁门走到苏如晦面前。他的身后跟着三大星官和夏靖,大家看见苏醒的苏如晦,都露出讶然的表情。
苏如晦握拳掩在唇下,低低咳嗽了几声,艰难微笑,“好久不见,阿舅。”
澹台净的目光在洞府里转了一圈,没有发现桑持玉。流转的目光在关押江雪芽的侧洞停了一瞬,那里门户大开,显然已经没人了。他朝军士做了个手势,道:“追。”
所有军士领命追击,尔后,他的目光落在苏如晦身上,“你为何复苏?”
不因他醒来而惊讶欢喜,却问“你为何复苏”,这老怪物起疑了。苏如晦暗暗咂舌,阿舅真的很难应付,要在他眼下瞒天过海,殊为不易。
澹台净看他气色好了不少,绞起眉心,“你服了怒血灵丹。”
“是啊,”苏如晦懒懒地笑,“要不然怎么能和您拉家常?听说怒血灵丹副作用很大,看来我这回难逃一死,阿舅你救不回来了。”
视野变模糊了,苏如晦的五感逐渐变得迟钝,这说明怒血灵丹的药效开始减退。他看不清楚澹台净的面容,只依稀可见一个高大的黑色影子。澹台净好一会儿没说话,苏如晦就当他在难过了。苏如晦想他阿舅其实挺不容易的,一百来岁的老男人拉扯桑持玉又要照顾他,一辈子没娶过媳妇儿。回想从前,他在秘宗待的那些年还真没少给他阿舅添麻烦。
他听见他阿舅问:“可有心愿?”
苏如晦咳嗽着站起身,扶着石床缓缓下跪。他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,也不知道有没有跪对方向。他道:“苏如晦求阿舅放桑持玉一条生路。”
“傻孩子,”摩陀衍那忙过来扶他,“玉儿是你阿舅唯一的弟子,他怎么会对自己的亲传徒弟下手?”
苏如晦虚弱地笑,“这不是正在下手么?如果我没有猜错,今天他过来,是因为你们故意对外头走漏了消息,说我尚在人世。”
黑街有澹台净的眼线,桑持玉甫一叛入黑街澹台净就收到了消息。也是从那一刻起,桑持玉在澹台净这里的生机断了。所以黑街才会收到消息,说他苏如晦还在仙人洞喘气儿。或许消息中还会添油加醋,说苏如晦如何如何遭受虐待。如此一来,桑持玉必定中计返回秘宗。
看到桑持玉哭泣的那一刻苏如晦想明白了,那个家伙一定是看到了他在仙人洞的模样,干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儿,才被逐出秘宗,永不复用。
摩陀衍那苦笑,“你这孩子什么都好,就是太聪明了些。你就不能相信我的话么?这样你阖眼也能阖得轻松。没错,是我们刻意放出你还活着的消息。你和玉儿是生死宿敌,玉儿宁愿被逐出秘宗也要杀你。你们两个啊,真是一对不死不休的冤家。如今你怎么转了性子,他杀你,你却为他求情?”
苏如晦:“……”
他万万没想到他们这么看待桑持玉。
不过从正常人的角度看,的确如此。苏如晦的生死观和旁人不大一样,有些人明明行将就木,仍想尽办法求得苟活。而苏如晦只愿活得自在逍遥,要他日日夜夜躺在床上,不如给他一刀来得痛快。
桑持玉了解他。
这世间,桑持玉最了解他。
“换一个心愿。”澹台净道。
苏如晦摇头,“阿舅,他是你亲手带大的徒弟。”
“他也是妖。”北斗星官昆吾插进话来,“苏如晦,妖物天性残忍,嗜血好杀,无有伦理,不分亲疏。人对他来说是食物,而非同胞。他身怀吞噬秘术,假以时日,必成大患!”
摩陀衍那叹息道:“是这个道理,晦儿,如果他被妖族找到,必定会成为妖族利器,我们必须在此之前阻止一切。”
“你们看他长大,”苏如晦艰难地说,“难道看不出他人品如何?”
摩陀衍那轻轻摇头,“你错了,晦儿。他的确从善,那是因为大掌宗命令他从善。在他叛逃以前,他恪守大掌宗的命令,就像你的机关听从你的摆布。可这并非他心怀认同,知人性晓天理。他见到残缺疾患者不会怜悯,他看到孤寡幼弱者不会仁慈。物伤其类,他从不与我们同悲同喜。猫会可怜老鼠么?虎狼会可怜羊羔么?你好生回想,他从来是一个独立于人群之外的孩子,没有朋友,独来独往。”
苏如晦想要反驳,却不住咳嗽。味觉也退化了,他咳了满手血,但他尝不到血腥味。
摩陀衍那仍在劝他,“他不合群,不是因为人们不接纳他,而是因为他不接纳别人。”
不,他今天哭了,为苏如晦而哭泣。
一只不通人性的妖物,会哭么?
苏如晦挣扎着想要说话,喉咙被鲜血堵住,血越咳越多。
澹台净叹了口气,手摩他发顶,“桑持玉之事,孤会再考虑。”
身体里黑暗袭来,他的知觉一层层退守,双腿瘫软,他终于倒了下去。
“晦儿!”他听见澹台净的声音。
摩陀衍那在喊,“来人,传李知北!”
苏如晦听见很多脚步声,许多人进了洞府,过来把他接住,背后扶了好多双手。
“阿舅,他哭……”他竭力把话说全。
“李知北晕了还没醒!”有人回复。
有人禀告:“大掌宗,有人开了无相法门通往宫城,桑持玉逃走了!”
模糊的视野里迷蒙又慌乱,耳畔嘈杂声嗡嗡交织。意识被黑暗蒙上阴影,鸣金收兵般退出他的四肢百骸。
耳畔响起“嘀”的一声。
【“拿什么拯救你?我的残疾相公”任务完成,系统权限升级,目前开放程度55%,无限金钱开启,无限道具开启,请宿主前往面板获取材料、灵石、钱币等道具。】
陷入黑暗的最后一刹那前,灵识内部的通路自动开启,霎时间光影腾挪,天旋地转,他睁开眼,眼前是顺康坊小院高烧的灯烛。脑袋还是晕的,后脑壳残余着临死前的疼痛。他撑着八仙桌站起身,脚步虚浮,不着地似的。
门忘了关,冷风飕飕刮进来,扑了他满脸的雪粒子。院埕里立了一个人,一身漆黑长衣,发顶落满白雪,长而翘的眼睫上也落了雪。
他望着灯火里的苏如晦,沉默不说话。
苏如晦靠着门框,浅浅笑,“我爹说了,要我照顾你。儿子照顾爹的小情人儿,天经地义。”
桑持玉按着鲨鱼皮刀柄的手紧了紧,似乎在压抑打死他的冲动。
桑持玉问:“怎么做到的?”
“唉,你这人,说话就爱说半截,”苏如晦掸了掸肩上的雪,“得亏我了解你,要不然你这么说话谁明白你意思?风后星阵,仰观星宿,推步盈虚。星阵借的是天力,只要你找对天人沟通的路子,什么都能做到。我的傀儡核心星阵连通我的灵识,只要我想,就能在两具肉身里挪移。怎么样,是不是很崇拜我?”
空气中一片寂静,苏如晦一个人在那儿得意。
桑持玉垂下眼眸,神情有些黯淡,“江雪芽早就知道真相。”
“当然了,她帮我造的傀儡。”苏如晦嘿嘿笑,问,“对了,我师姐呢?”
“她说她有事要做,同我分开了。”桑持玉回答。
“在哪分开的?”苏如晦多问了一句。
“宫城天街。”
这么早就分开了,江雪芽那家伙干嘛去了?苏如晦有些疑惑。江雪芽走的路和他、桑持玉都不同,她是一心一意想要建功立业的,朝中大半官员是她的酒友,她在云州也布局多年,现在妖族入侵,她必然得召集幕僚商量应对之策。她的事儿苏如晦关心不了,顶多给她弄点儿火药和傀儡做支持,便不再多问。
苏如晦又看桑持玉,发现这小子的脸色颇为苍白,不禁皱了皱眉,“你身体不舒服?”
“没有。”桑持玉淡声回应。
闯秘宗和逃离秘宗时动用了好几个秘术,他的灵力流又有些不稳了。灵力流影响心境,他心中有一股莫名的烦躁。略站了一会儿,雪没过他的靴底。苏玉的身份已经暴露了,苏如晦太狡黠,桑持玉瞒不过他。桑持玉不愿意再待在这里,转身离开。
身后那家伙追出来,高声喊他:“你去哪儿?喂,别走啊!”
桑持玉并不搭理他,脚下一步不停,眼看要出院子,后面追赶的脚步声忽然停了。
“哎,桑持玉,我头好晕。”
声音虚弱,装得很像。
这一招他用过太多次了,桑持玉早已不会上当。
可是明明知道他在装,桑持玉还是停下了脚步,回头确认他没事。
他蹲在雪地里,眼睛很明亮,盛满了璀璨的灯火。
“为什么每次我装摔倒装病装腿瘸你都回头啊?”苏如晦抓了一把雪,扔到他身上。
桑持玉桩子似的站在那儿,眼也不眨地任苏如晦往自己身上砸雪。他低声道:“你既然知道谎言太多不足取信,就不要总是撒谎。”
苏如晦忍不住笑起来。
桑持玉知道是假的,可是还是要回头,是因为他怕是真的。哪怕只有一次是真的,他也必须回头。
“这次是真的了。”苏如晦脑袋发晕,指尖冰凉。